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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STAR

“要有光。”:

*代发


by 西皮之路止步于封建迷信的m老师


————————————————




高天佐是被二万的电话吵醒的。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蹭地跳下床,连滚带爬的冲出家门。他妈正在客厅收拾,被他吓了一跳,追在后面喊:“哎哎,怎么回事……”


高天佐提拉着鞋子跳进电梯,他妈无奈的声音顺着要合上的薄钢板挤进来:“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高天佐用最大音量吼道:“不回——”期望能够穿透钢板传到他妈耳朵里。


声音在电梯的壁上弹了一下,传出去多少不知道,引起的共鸣吓得电梯里的一个小姑娘“哇”的一声哭了。


高天佐有点不好意思,回头想冲小朋友挤出个和善讨好的笑容。


小姑娘的妈妈看他回头,连忙抱紧女儿低声安抚道:“没事没事。”


小姑娘的父亲看着高天佐,表情嫌恶,眼神闪躲。


高天佐慢慢转过头,把拿在手上的外套穿上,遮住胳膊上大片的刺青。


 


南京的夏天到冬天没个过渡。十一月是最要命的季节,前一天还热得穿短袖,过了个晚上就翻脸不认人的直降十几度。


高天佐出了门厅冷风一吹,先打了个喷嚏,他揉了下鼻子,思索着要不要去开车。


录音棚离他家不远,一脚油门的距离,但是……他眼珠一转,撒丫子在十一月的南京城狂奔起来。


到了录音棚高天佐差点要断气,他推门而入粗重的喘气声把郑光骂人的声音都打断了。


郑光脸色铁青的转头看他。


二万偷偷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望向天花板。


倒是早安很有些惶恐,看了看郑光又看了看高天佐,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天佐从风箱一般呼啦作响的肺部倒出一口气,挣扎着喊了声“光哥”。郑光凝聚的怒气被他一打岔散了一半,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高天佐单脚跳着挨到沙发边滚进去,瘪着嘴道:“跑太急,摔了一跤。”


他牛仔裤膝盖上蹭了块泥,原本的破洞处被撕扯得更大,露出里面渗着血丝的皮肤。


郑光板着脸道:“你要能早点出门还跑什么,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话虽然这么说,语气已经软了很多。


二万又偷偷冲高天佐比了下大拇指。


高天佐低头用餐巾纸按住出血的膝盖,痛得直抽气,心里暗骂二万个傻逼,老子能是故意摔的么!也犯不着这样苦肉计!


郑光是个严厉又心软的人。


发起火来骂人又狠又急,特别难熬,但是骂完了自己又会找补。高天佐把他脾气摸得透,想卖惨度过这关,没想到用力过猛,假惨变成真惨。


郑光的气虽然散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昨晚录的歌全部不能用,他絮絮叨叨的又教育了他们一个多小时。


从Hip-hop的发展说到他们应该承担的使命,从当前的市场形势说到未来前景,最后说到平安夜要举办的演出。


这场演出是郑光牵头筹划的,下了血本。他很是慎重,越是日期临近,越是紧张,整个人像根绷紧的弦。


郑光说,到时候红花会都要来,你们别丢南京的脸。


郑光把南京看得很重。


这是匪帮文化传入中国后的一种本土化转变。国内没有匪帮,有也和hip-hop无关,这种帮派意识就转化成了对厂牌的忠诚和对所在城市的忠诚。


郑光是国内最早的那批rapper之一,这种意识尤高于年青一代。高天佐和二万、早安对其的理解其实和郑光有所不同,但自尊心还是有的,当下二万就道:“光哥,你放心!”


郑光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放心!”说完觉得自己语气太冲,又叹了口气,道:“你们自己长点心。”


这一通训完天都黑了,郑光让他们去搞点吃的晚上回来重新录。


早安拿出手机订外卖,高天佐跳着脚去厕所洗伤口。


郑光点了根烟,还没抽两口,周颖来了电话,说给他找到个做宣传的人,问他现在有没有时间出来见个面。


郑光满口应了,挂了电话交代了几句要出门,想了一下走到厕所喊高天佐。


高天佐正脱了外套看自己胳膊上的伤。伤在胳膊肘上,他拗着手臂摆出个瑜伽般的高难度姿势。


郑光顿了一下,问:“没事吧?”


高天佐就冲他做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郑光扳着他的手臂看了看,见只是擦破了点皮,便伸手揉了一下,问:“骨头有没有事?”


郑光的体温偏高,温暖的手指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很是舒服,高天佐就道:“疼,再给揉两下。”


郑光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道:“没事跟我出去见人。”


高天佐穿上衣服把半边重量都依在郑光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腿疼。”


郑光温柔地道:“疼得厉害吗?疼得厉害就去截了吧,截了就不疼了。”


高天佐道:“截了就不能走路了,你养我啊?”


郑光道:“帮你算工伤,Free-out养着你。”


两人胡说八道着下了车库,郑光开车,高天佐滚到副驾系好安全带,郑光才正经问他:“去诊所帮你先上个药?”


高天佐蹬了蹬腿,道:“没事。别耽误见人。”


 


他们找个人做宣传难也不难。


郑光以前在电台做DJ,这方面的人脉还是有一些。但是Hip-hop文化太小众,愿意宣传的渠道有限。


周颖是郑光以前的搭档,虽然郑光离职了这么久,还是事事肯帮他。


她带来个年轻人,是南京头条的,网名叫湿爷。


郑光就叫湿爷。年轻人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又喊郑光“光光老师”。


周颖冲郑光笑,道:“你的小粉丝。”


高天佐看了看周颖,又看了看湿爷。


这是他第一次见周颖。


最近两个月郑光做事见人都带着他,让他一点点学。


高天佐嘴巴甜甜的喊周颖“颖姐”,又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


周颖愣了一下,道:“小高倒是很不一样。”


郑光道:“哪不一样?丑得不一样?”


高天佐就对着周颖做出很委屈的表情。


周颖被他逗得一直笑。


他们约在火锅店,大家都能吃辣,郑光要点辣锅,高天佐道:“你这两天咳嗽,别吃辣了。”说着自作主张点了个鸳鸯锅。


湿爷以前是学舞蹈的,对说唱倒不是很了解。只是这一年渐渐身边也听到一些人开始谈论说唱,周颖跟他一提,他就很有些兴趣。


郑光便让高天佐大概给他介绍了一下目前的环境。


高天佐是个人来疯,饭桌上不怕冷场。他和湿爷聊得火热,还分出一半心看着郑光。郑光刚在辣锅里涮了片羊肉就被他捞走了。


郑光摇着头叹气。周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吃完饭周颖有话要和郑光说,就又转战酒吧。高天佐他们年轻人去热闹,郑光和周颖找了个卡座说话。


郑光掏出烟递给周颖,周颖摆了摆手,又用手抚着腹部笑了笑。


郑光反应过来,道:“恭喜恭喜!”很是替她高兴。


周颖道:“你什么时候也找个人?”


郑光把烟收了,道:“我也想啊,找不到。”


周颖犹豫了一下,道:“小高……那孩子是不是喜欢你?”


郑光等会要开车,不能喝酒,现在又不能抽烟,嗓子眼里直发痒。他百无聊赖只好喝水,听到周颖问,咬着杯子边缘抬头看周颖。


郑光自成年后这种问题听过无数遍,究其原因在于他长得娘炮,声音娘炮。但凡和一个男生亲密点,总要被人问一句是不是搞基。


有的是开玩笑的,有的是带点窥私的。


郑光后来慢慢学会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不是去回避,而是坦然的承认然后无限扩大荒诞化,使问题不了了之。


他看着周颖的表情。


周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窥私,而是真切的关心。


郑光只好叹了口气,道:“你高中的时候也喜欢过英俊的英语老师。”


周颖有点茫然:“我高中英语老师是女的。”过了一会反应过来:“你这是变着法的夸自己英俊吗!还能要点脸吗!”


郑光就哈哈哈笑。


周颖看着郑光笑,心里有点难受。


他俩共事的时候郑光那么意气风发,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崇拜他,爱他。


可是现实到底教会他们做人。


周颖忽然也想抽根烟。


她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想起原本要告诉郑光的事,道:“周筱白要走了。”


郑光愣了一下。


他想问句为什么,可是又觉得假。


活到三十岁,又有什么不理解的呢。不外乎为了生活、为了理想。他走了,周筱白当然也可以走。早走晚走罢了。


他沉默了一会,只道:“什么时候?”


周颖道:“领导还在挽留,但肯定留不住。”


她有点累,就把头靠在郑光肩上,道:“你们都走了。”


郑光揽着她的肩,有点唏嘘。


高天佐过来,看到他俩依偎在一起,愣了愣。


郑光和周颖告别。


周颖送湿爷回去,郑光带着高天佐回录音棚。


高天佐一路没说话。


郑光也没心情。


他按下车窗点了根烟。


十一月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人整个都木了。高天佐把衣领拉高遮住半边脸,好半天憋出一句“人家已经结婚了。”


郑光看了他一眼,道:“人家还怀孕了。”


高天佐过了一会咂摸出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又高兴起来。


郑光道:“脑子别也是摔坏了吧,要不和腿一起截掉算了。”


高天佐心情好,喜滋滋地道:“那把我的头放在工作室,我天天看着大家。”


郑光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回了录音棚二万和早安已经开始录歌了,老周也在,正抱着胳膊做监工。郑光和老周谈了谈宣传的事,又交代演出的海报要尽快做出来。


他心里算着时间,等周筱白节目结束了,就出去给周筱白打了个电话。


周筱白接到他的电话有些意外,问了声“什么事?”随后意识到,笑着道:“你知道了?”


郑光“嗯”了一声,道:“今天见了周颖。”


周筱白道:“要离开一阵子。”


郑光问:“什么时候走?”


他没问什么时候回来。


谁能说得准什么时候回来呢。


多得是身不由己。


朋友们的离散,他这几年也经历得多了。


周筱白道:“过了年吧。下个月离职,之后还有些事要处理。”


郑光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道:“出来聚一下,有什么要帮忙的直接说。”


周筱白道:“我不跟你客气。”


郑光就笑。心里舒服了一点。


他和周筱白通完话回到屋里,正轮到高天佐在录。高天佐唱道:“感谢包围我的光 抵挡住我不轻易受伤。”看到他进来,就盯着他。像是要唱给他听一样。


郑光垂下眼睛。


他忽然想,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今晚会不会是一个人生的节点。他们在这个时间点,踏上人生新的阶段。


周筱白说:“光光,我很羡慕你,又很佩服你。我做不到你这样的坚持。”


可即使他再怎么坚持,也抵挡不了时光。


他再也唱不出“当你们看到Sun raise up from the East 那就是起义之日”。


现在已经不是他们的年代。


他们起义的旗帜在时光里逐渐淹没,想要它再被竖起来,就必须交到新一代的手中。


郑光打开话筒,对高天佐道:“第二段再来一遍。”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没日没夜。


湿爷带人来给他们做了两次直播,又商量定平安夜那天跟全程。


郑光问直播是什么?听了一会说,噢,就是采访。


高天佐捂着脸道,你能不能再老土点?


郑光对直播的意义一无所知,整个过程忙得见不着人影。每次要被喊了才到镜头前说两句。没人提问他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对着镜头茫然无措。


他转过头喊高天佐“佐哥”,带一点求救的味道。


高天佐就看着他笑。


郑光又转过头自己研究,笨拙得像八十岁。


郑光不会打游戏,连个手机都玩不转。别人三十岁也不一定就那么与时代脱节,郑光是真的把时间都花在音乐上了。


高天佐一边嫌弃,一边又生出一点保护的心,两次直播都主动揽了活,没让冷场。


 


平安夜的演出最终还算成功。


虽然零零碎碎出了不少问题,到底场子是炸的,到场人数也勉强把收支做到了平衡。


郑光做这场演出的目的是试水。这一年来大家都明显的感觉到了地下的暗流。成都的说唱会馆、重庆的GOSH、西安的红花会……每个地方的厂牌都逐渐有了自己固定的粉丝和歌迷,rapper发布在网上的新歌点击率也越来越高。


郑光年中的时候把厂牌建了起来,这次一来是想让高天佐他们登台亮个相;二来是想看看南京的环境目前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


演出结束后他和一帮来参演的rapper去喝酒,大家谈到未来的形势都兴致高昂野心勃勃。郑光陪着喝了不少。


这几个月来他神经绷得太紧,一松下来很快就醉了。


高天佐帮着喊车把一帮rapper送回酒店。早安没喝酒,殿后开车把他们几个送回去。


二万也喝醉了,瘫在后座睡得贼沉。


郑光上了车倒清醒了几分,他压着反胃看外头灯火流星。


兴奋劲过了剩下的都是寂寥。


他第一次搞这样的活动。从海报设计到邀请名单、从媒体宣传到场地赞助、从日程安排到机票酒店,一项一项都是他亲自看着搞的。


年轻的时候搞巡演,哪有这些麻烦事,也压根不在乎赚不赚钱。


一站一站开过去,有人到场听他的歌就很高兴,能认识到新朋友就很高兴。最绝的时候门票只卖一块钱,从来不查票。


要的就是个态度,要的就是那股满不在乎的潇洒劲。


这次光是为了卖票他就想了无数办法,舔着老脸在微博上一次又一次宣传。表面上嘻嘻哈哈举重若轻,心里急得火烧。


不是怕赔钱,是怕做不起来。


他现在不是他自己,还有整个Free-out。


什么都不同了。


周筱白说佩服他能坚持。


唉……坚持。


郑光想到周筱白,猛然记起今天是周筱白在电台的最后一期节目。他看了下时间,出声让早安把车里的广播调到FM103.5。


早安不明所以的开了广播。


节目已经快要结束了。


周筱白在节目里与大家告别,他诉说着自己对这个城市的热爱和不舍。


郑光听得心酸。


五、六年前他和周筱白坐在直播间里关了麦点评他们放的音乐,谈论音乐市场,口若悬河不屑一顾。那时候仿佛他们掌握世上一切真理,未来的一切都在脚下。


怎么能想到最终连一座城市都呆不下去。


周筱白最后说下面这首歌是我在这个直播间播放的最后一首歌了,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rapper唱的,他写出了我现在的全部心情,送给所有的朋友们。


前奏一出来郑光就怔住了。


高天佐原本坐在副驾昏昏欲睡,也一下醒了过来。


肖佳独特的声音和flow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四面八方避无可避。


郑光咽了口吐沫想让早安把音乐关掉,又觉得这样未免反应太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首歌算什么。


肖佳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的时候,自然也会有人问他肖佳呢?什么情况?


郑光从来不说。


渐渐大家明白过来他和肖佳估计是闹翻了,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再提。时间一久,便仿佛是个禁忌。


禁忌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神神秘秘语焉不详,其实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天佐是当初那个问什么情况的人之一,还很天真的希望两人和好过。没有结果后就成了禁忌的守护者。


此刻禁忌的歌乍然响起,高天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让早安把广播关掉,但这广播是郑光特意要听的,谁知道今天郑光是不是就是想听?


两人这一犹豫,歌都过去一半。


肖佳反反复复地唱:这是我的hometown我离不开,我的一堆hommies  我离不开,hip-hop是伴侣  我离不开,谁都别劝我  已经离不开。


郑光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胃里翻江倒海。


早安在前面忽然问:“这谁啊?挺厉害啊。”


早安本职其实还是个演员,搞hiphop只是业余爱好,也没研究过国内的情况。和二万组了组合后才稍微多了解了一些。


他刚才在认真开车也没听广播里说什么,这时后知后觉的发出感叹。


高天佐回过神,忙捅了早安一下。


幸亏捅的是早安。


要是二万个愣小子,说不定真会问出你捅我干嘛。


早安倒是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他虽不知前因后果,却福灵心至地一挥手将频道拨开。


肖佳的声音戛然而止,电台里传出沙沙的电流声响。


早安“哎呀”了一声,又慢慢把频道调回去,周筱白的节目已经结束了。


高天佐目瞪口呆看着他一串骚操作,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光把车窗按下来想透气,冷风吹进来才惊觉出了一额头的汗。


 


早安顺路先送郑光。


郑光下了车高天佐要送他上去。郑光摆了摆手道没事,你们走吧。


他看着早安把车开走,转身要上楼,走了两步忽然蹲下来“哇”的一声全吐了。


吐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一边吐一边脑子倒是很清醒。还想自己是不是真老了,也就这点酒。


吐完了想站起来,脚下没力,晃了一下。


将将要跌倒,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


郑光一怔,扭头看到高天佐的脸。


年轻人的面孔在月色的笼罩下有种白玉的质感,温润而坚韧,更衬托出郑光的狼狈不堪。


郑光忽然之间暴怒。


他一把推开高天佐,咬着牙道:“滚!”


高天佐猝不及防,被他推得一个踉跄。


他愕然地看着郑光。


郑光的脾气算是好的。讲话慢条斯理,做事不疾不徐,就算是发火骂人也很少全篇脏话。他在hip-hop这种原本来自贫民区的文化里莫名其妙的维持着一种不相合的斯文形象。


高天佐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样狰狞的表情。


郑光往后退了一步,抵着路边一棵桂树站稳。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躬身喘着粗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要从他身体里撕裂而出的怪物。


高天佐被震得说不出话,好半晌犹疑地喊了声:“光哥……”


十一月的江风疾劲,吹得人偏体生寒。


郑光打了个哆嗦,像是蓦然之间清醒过来。


他闭上眼睛,哑着声道:“我发酒疯,你别往心里去。”


高天佐上前一步想扶他,郑光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疲惫地道:“你回去吧。”


高天佐一把攥住他的手。


郑光向来温暖的手此刻冷得像块冰,手心里全是冷汗。


郑光挣了一下,高天佐紧握着不放。


两人无声的拉扯,高天佐忽然鼻酸,一把抱住了郑光。


他十八岁第一次在Live House看郑光的演出。


郑光在台上蹦跶着唱“我还没有被打败  绝不言败  做自己的偶像自己都爱”,他在底下跟着喊到嗓音沙哑。之后无数个绝望的日子里他一遍遍对自己说我还没有被打败,我还没有被打败。


那样的郑光。


嚣张地唱着“我是hip-hop在中国的半个救世主”的郑光。


这样的郑光。


在寒夜里露出狰狞惶惑表情的郑光。


他又喊了声“光哥”,已然带上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郑光原本在挣扎,这一下反而平静下来。他停了半晌,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高天佐的背,恢复了一贯温柔的姿态。


高天佐将郑光抱得更紧,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防风衣硬挺的面料刮得他脸颊生疼,郑光身上全是酒气,混合着夜风里愈发浓烈的桂花香气堵得人心里发痛。


高天佐真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二天高天佐是在郑光家沙发上醒过来的。


睡得浑身僵硬。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郑光在厨房里煮方便面。


郑光听到声响回过头说:“醒啦?”


一派若无其事,仿佛昨晚的事不过是个梦。


高天佐茫然地挠了挠头。


郑光道:“刷了牙来吃面,卫生间上面柜子里有新牙刷。吃完了一会送弹壳他们去机场。”


高天佐捡起地上的手机看了看,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他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去洗漱,一边打量郑光的屋子。


郑光一个人住。


两室一厅。高天佐来过几次,陪郑光取东西,来去匆匆,没认真打量过。


他们一般还是在工作室待得多。


郑光不是一个善于收拾的人,鞋子衣服书CD堆得到处都是。好在没有什么残留的垃圾,作为独居男性来说也算勉强过得去。


高天佐心怀鬼胎地把他的日用品都检查了一遍,没发现第二个人的痕迹,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郑光当然也约炮,但是显然仅止于约炮。高天佐决定大度得不予计较。


郑光看他在屋子里晃晃荡荡摸来摸去,道:“你是狗吗?满屋子兜什么圈。”


高天佐就扭头冲他“汪”了一声。


郑光有点无语,他把泡面端上桌子道:“吃饭。”


郑光做饭自然也是不灵光,向来不是外卖就是泡面。煮泡面也变不出什么花来,想着高天佐年轻人能吃,就给下了两包面打了两个蛋。


高天佐在餐桌边坐下,看到铺着两个蛋的泡面,道:“这也太寒碜了。我第一次来你就请我吃泡面,你怎么好意思。”


郑光挑了一筷子面吹气,柔声道:“嫌寒碜就别吃了,下次我备了上等狗粮再请你。”


高天佐撇了下嘴。


他吃了两口面,转着眼珠又不安分,道:“今天圣诞节,我的礼物呢?”


郑光揉着额头叹了口气。


待要说两句难听话,又念在过节作罢。


圣诞节呢。


是该送小孩子一点东西。


他想了想道:“衣服帽子鞋子,你随便选吧。”


高天佐道:“一点诚意都没有。送东西要用心,你有心吗?”


郑光嗤笑了一声:“送东西要钱好么。你送个不要钱的东西看看。”顿了一下,又道:“别唱歌!”


高天佐“呸”了一声。


他特别喜欢唱歌,唱得所有人都烦。


郑光吃完了面把碗筷收拾了放进水槽,转到客厅点了一支烟打开电视。


高天佐唏哩呼噜的喝完汤抹了抹嘴,把碗放下,道:“郑光。”


郑光愣了一下。


高天佐一般喊他“光哥”,发嗲的时候喊“光光”,从来没有这么连名带姓的叫过。


他转过头看高天佐。


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郑光脸上,让他看起来很年轻。


郑光喜欢别人说他十八岁。


那当然不是真话,但高天佐愿意他十八岁。他可以认识十八岁的郑光,陪着十八岁的郑光。而不是像现在,郑光当他只有十八岁。


高天佐说:“郑光,我昨晚说喜欢你是认真的。你是不是说话不算数?”


 


昨天晚上最后变成高天佐哭得像个傻逼。


他抱着郑光嚎啕大哭,委屈得不行,惊得小区里醒了好几家,开了窗惊诧莫名地往外看。


最后还是郑光连哄带拽的把他搞回自己屋里。


郑光绞了毛巾给高天佐擦脸,特别无奈地问:“你哭什么。”


高天佐说:“我喜欢你,你不能让我滚。”


你高兴、你不高兴、你得意、你失意,你都不能让我滚。


郑光沉默了一会,伸手摸了摸高天佐的头,手有点抖,道:“好。”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郑光喝多了,才掉了面具。白天的郑光却是刀枪不入。


郑光弹了下烟灰,平和地道:“你他妈凭什么不喜欢我?老子收留你们这帮无业游民容易吗?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你们容易吗?你他妈还敢想着不喜欢我?才要问问你的良心呢……”


高天佐猛地站起来,哗啦一声响。


郑光道:“轻点,我地板实木的,你别给我磕坏了。”


高天佐拿过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


郑光道:“尼玛碗都不洗,敬老都不会,还喜欢我!”


高天佐穿上鞋子甩上门,在门外头喊:“你一个人洗到老吧!”


郑光也隔着门喊:“别忘了等会去酒店送人!”


高天佐一脚踹在门上。


郑光没理他,叼着烟拿着碗进厨房哗啦啦洗起来。


洗完碗外头已经没声了,想来是走了。


郑光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又重新点了支烟。


 


你还小。


你不懂小时候喜欢的,长大了可能就不喜欢了。



 


高天佐和郑光冷战了几天。


郑光看在眼里也没空理他,忙着处理圣诞演出的后续事宜。等忙完了刷了刷微博,发现高天佐发了首和Dobi合作的新歌《眼里都是你》。


他听完转发评价“好听”,算是一个安抚的意思。


没一会微信提示音响,高天佐发了条语音过来。


郑光点开,听到高天佐的歌声传过来“我眼里都是你,我眼里都是你,别跟我讲你不相信”。


年轻人的声音性感魅惑,郑光心里又烦又震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


高天佐又一条语音发过来,郑光犹豫着点开,这回是高天佐充满活力的声音“好不好听?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郑光忍不住笑,十分无奈地回了个:好听。


怎么会不好听?


可是怎么敢相信。


 


忙完了圣诞的事郑光又开始忙新工作室的事。


他们现在这个录音棚还是郑光D-Evil时期用的,地方狭小,设备老旧。近来郑光已经不怎么用,录歌大部分都是借朋友的地。现在Free-out正式成立了,没自己的工作室当然不行。


郑光跑了个好几个地方,最终在先锋广场选中了一间。大小格局都很满意。付了租金后和设计师谈装修,预估工期要到三月份才结束。


郑光十分诧异:“又不要大动,怎么要那么久?”


设计师道:“马上过年了,工人都要放假。肯定是要延误几天。”


郑光才惊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郑光不喜欢过年。


他在圈里算个元老级人物,又是斯斯文文长袖善舞的样子,在亲戚长辈们眼里却是个异类。父母都说不出口。


别人家的儿子女儿不是在银行就是在政府部门,郑光怎么介绍都像是个无业游民。


做什么?


搞音乐?


有什么歌?


飞向别人的床?


年轻时的酷拽炫成年后就残破得不成样子。


早些年爷爷奶奶在的时候还好。


爷爷奶奶从不批判他,只是听他讲讲心事,给他一些人生建议。年过得还像一个年。有个归处,有个心安之处。


自从爷爷奶奶过世后,这两年亲戚长辈见到他,除了“光光啊,什么时候结婚啊?”就再也问不出第二句。问什么都自觉像是要讽刺他,便索性什么都不问。


郑光就很不愿意过年。


可是再不愿意,新年还是来了。


路边的树上挂满了红灯笼,商场的门上贴满了年画,超市里的音乐全换成了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催促着人们不要钱一样的扫年货。


大年三十郑光家惯例是所有亲戚一起吃年饭的。


长辈们谈着政治经济,同辈们谈着升职加薪,第三代们满地跑。


郑光敬了一圈酒,收获了无数“光光啊,什么时候结婚啊”,就找了个借口溜了。


外面街上有小孩子在玩摔炮,伴随着天真兴奋的尖叫欢笑声,“啪”的一声,又“啪”的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新年的烟火味,郑光揣着手无处可去,想了想最终打了个的去了新工作室。


新工作室刚装修了一半,地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剩余的装修材料。郑光没开灯,绕着走了一圈,差点绊两个大跟头。


屋子里没地方坐,就一个脚架。他爬上去,在黑暗里点了支烟。


外面灯若流火。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


大部分都是群发的新年祝福,什么“鸡年到了,给你鸡情的祝福。愿你的生活鸡极向上,能把握每个发财的鸡会。把鸡肤保养得青春焕发。事业生鸡勃勃,要记得经常联系哦,不许总关鸡!”一类的。


郑光抽完了一支烟,掏出手机一条条慢慢回复。


回了一半电话响了,是高天佐。


高天佐扯着嗓子喊“新年快乐!”后面是嘈杂的人声,显然也是在吃年夜饭。


郑光就道:“嗯嗯,新年快乐。”想把电话挂了。


高天佐狐疑地问:“你在哪呢?你那边怎么那么安静?”


郑光道:“我在外面抽烟。”


高天佐道:“你在什么地方吃饭,屋子里还不能抽烟了?”


高天佐有时候看着傻兮兮的,当然也不是真傻。郑光有些无语,只好道:“你好好吃饭吧。”懒得再说下去。


高天佐突然拔高声音对那边叫道:“妈,我老板喊,有事出去一下。”


“高天佐!”郑光压低声音喝止他。


那边传来高天佐的妈妈有些不高兴的声音:“大过年的,还有什么事啊。”


高天佐道:“急事,一会就回。”又对郑光道:“你在哪?”见郑光不答,又补了一句:“你要不说,我就满城找你,找一夜。”


郑光无可奈何,道:“在新工作室。”


高天佐道:“你去那干吗?”


郑光没好气地道:“监工!”


高天佐道:“你监个鬼工啊。等着。”说着挂了电话。


郑光本来也没想要呆多久,现在反而被高天佐“等着”两个字给钉在了工作室。


等着。


既让人不自由,又让人有盼头。


郑光一条条把新年祝福的微信都回完,又回了微博里的私信,最后抽了根烟,高天佐才到。


他推门进来,道:“卧槽,冻死我了!”


郑光骑在脚架上看着高天佐。


高天佐手里拎着个大袋子,进门没看脚下,差点绊一跟头。他骂着脏话摸索着开了灯。郑光就看清楚了高天佐的脸。


高天佐戴着个线帽,气鼓鼓地抬头看着郑光:“你做贼啊!黑灯瞎火的!”


眉眼间带着冬夜的寒气,又凌厉又干净。


郑光转开视线道:“你懂什么,黑灯瞎火才好看。”他看着高天佐手里的袋子道:“你拿的什么?”


高天佐又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道:“来来,你下来,给你看个宝贝!”


郑光道:“还是关了灯,看看夜光表吧。”


高天佐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开车呢,我这么纯洁,你不要老想着带坏我。”


郑光从脚架上下来,道:“你还分得清好坏,太不容易了。”


他想拎过高天佐手里的袋子看看是什么,高天佐往后背了背手,道:“等会,急什么。”他拉着郑光往外走。


郑光想问干什么,又怕他更得意,索性什么都不说,跟着高天佐上了天台。


天台上的风吹得呼呼的,郑光抱着手臂道:“你想跳楼别拉我啊。”


高天佐一边打开袋子一边恨恨地道:“我要跳楼非拉你不可!”他从袋子里往外掏,全都是烟花。


高天佐认认真真的一个一个摆好,道:“刚来的路上看到有人放,觉得特漂亮,就去买了。”


郑光道:“幼稚。”


高天佐道:“那等会你别点。”


这个郑光当然不能同意。


他等高天佐把烟花一排摆好,和高天佐一人一头迅速的都给点燃了。引线在暗夜里滋滋作响,紧接着一排绚丽的烟火冲天而出,照亮整个天台。


郑光仰头看着,被这刹那的灿烂震撼,只觉内心席卷而出一片温柔酸楚。


高天佐从后面抱住他,道:“冷。”


郑光想嘲讽他要风度不要温度,又想说冷就滚下去。


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新年的钟声敲响,整个城市瞬间被烟花爆竹的声音淹没。


郑光靠在高天佐身上,看着头顶星落如雨。


 


早安帮他爸放完鞭炮回到屋里,刷了刷手机给二万发了条消息:你不说光哥不爱过年,让过年不要打扰光哥吗?


二万不出所料地回复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啊……


早安叹了口气,想着这个拍档少掉的神经大概是补不回来了。


他又看了看微博。


五分钟前郑光刚更新:新一年啦爱你们所有人。


 


然而郑光爱所有的心情并没能维持多久。


过完年后圈子里都在传,说是爱奇艺要搞一档hip-hop类的综艺节目。郑光原本没往心里去。但是关于到底什么是hip-hop,hip-hop的未来发展,又重新成了圈子内的热门话题。


郑光是很看不惯hip-hop这两年的发展路线的。


主要在于他讨厌trap。


Trap的歌词里充满了大段大段的意淫,在他听来毫无价值。他是非常重视歌词的old school一派,加上又是前辈,言语之间就很容易流露出指点江山的姿态。


2月8号那天郑光和几个朋友谈论圈内现状,完了有些教训意味的发了条微博:


多读书,少装社会大哥。当然你要是做给没文化的人听那也无所谓,毕竟玩说唱的有好多中学都没毕业。


一发出去郑光就有些后悔。


扫射范围实在太大了。


他是有些喜欢教训人的,但是没到喜欢引战的地步。他又发了两条微博试图解释一下自己的意思,但是那条微博还是被迅速的扩散,激发了许多人的愤怒,GOSH的周延第一个对号入座了。


郑光和周延不熟,只听过周延的一两首歌。《超社会》却偏偏是郑光很反感的类型。他和周延是hip-hop圈里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即使理智上试图理解,也消解不了内心真实的排斥。


事态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局面,郑光索性也放弃了,直接喊话都上吧。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从原本的无奈转化到了兴奋,恍惚之间有点十年前一首diss惊艳整个圈子的豪气。


郑光盯着周延就像个封剑多年的剑客要重出江湖,宝剑在鞘中蜂鸣,挣扎欲出渴饮人血。然而没料到周延却突然弃了兵刃,嚎啕着撞头而来。


周延原本只是想借着骂战出首歌,却不料被红花会的站队给弄崩溃了。


郑光不理解周延浓烈激荡的情感,握着剑讪讪然想这人莫不是疯了。


他所期望的自然不是这样的场面。他原本以为这该是一场华山论剑,就像当年海峡两岸的大战,就事论事互相骂。看谁骂得有道理,看谁骂得有趣有技巧。


而不是这样鲜血淋漓的把胸膛剖开,让人看心跳。


 


然而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可以复制重来的。


 


肖佳站队的消息是粉丝告诉郑光的。


粉丝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虽然郑光这几年和肖佳毫无互动也没有想太多,看到肖佳站了周延都惊呆了,纷纷私信郑光这是怎么回事。


郑光忽然就有点懂了周延。


郑光之前看着周延发疯不理解,还在微博上喊你冲我一个人来嘛。


怎么可能冲他来。


他算什么。


没有感情的带来的伤害怎么可能比得上有过感情的。


郑光转天就把歌写好了,一个都没放过。


 


人有个通病。骂别人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被骂回来了却又觉得委屈莫名。


肖佳如此。


郑光也如此。


《陪你做个秀》一出来郑光就炸了。


他拨通郭啸电话上来就一句“我操你妈逼!”


郭啸是真委屈得不行,在这档口却不好说什么,只能安抚道:“他不是那个意思……”


郑光咬牙道:“那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郭啸想我能有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自然是最好世界和平,人人相爱。可是肖佳不给这个机会,郑光也不给这个机会。


郭啸只好和稀泥地道:“都是误会……”


世上所有的矛盾都可以用一句“误会”来概括。


感情也不例外。


都是误会。


 


郑光从郭啸家出来,高天佐等在下面。


郑光皱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高天佐道:“你喝了酒,我来接你。”


他伸手轻触了一下郑光的眼睛。


郑光双目通红,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肿得都要看不见了。


郑光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没醉。”


高天佐垂下手,坚持地道:“我送你回去。”


郑光觉得很累。


他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但是和高天佐争执更累。高天佐没有他的耐心,却比他粗暴。两相权衡,郑光还是坐进了高天佐的车。


他系好安全带闭上眼,拒绝再做任何交流。


高天佐却不放过他,车子一路开到了玄武湖。


郑光不得不睁开眼睛,道:“你要干嘛?”


高天佐看了他一眼,问:“你为什么让Killa发那条微博?”


郑光不耐烦地道:“Killa发什么微博关你屁事!”


高天佐猛然踩下刹车,郑光整个人往前一冲,要不是绑着安全带,能一下飞挡风玻璃上。


郑光虽然没醉,酒却也没少喝,这一下颠得他胃里差点翻出来。


他连忙推开车门,人都没来得及下去,直接吐在了路沿上。


我操你妈……


高天佐从后座拿了瓶水,下车绕到郑光这边递给他。


郑光吐完喝了两口漱了下嘴,突然一抬手将剩下的水泼在高天佐脸上。


高天佐偏了下头。


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入衣领,二月的风一吹,冻得人心都凉了。


郑光将空瓶砸在地上,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就走。


空瓶在地上蹦了几下,又咕噜噜滚进车底。


高天佐看着郑光的背影。


边上的明城墙像一座山一样压下来。


高天佐道:“原来你爱他。”四


 


原来你爱他。


一点痕迹都没有的事。


 


时间往前推个四五年,跟郑光最好的不是肖佳,跟肖佳最好的也不是郑光。当然他们那时候经常在一起,但是在一起的也不仅仅是他们两个。


郑光的娘炮是大家日常调侃的话题之一,他反击的手段简单粗暴,总是笑着道:“你要跟我搞基?”


开放怀抱容纳天地的姿态很容易就一笑而过。


肖佳那时候白净削瘦,也容易被人调侃。但他的绯闻男友是小他一届的学弟津国,并不是郑光。郑光出去旅游还给津国带过一盒印度神油,让肖佳转交的,说:“来,送给你的小男友。”


语气暧昧,表情猥琐。


肖佳道:“你妈逼!”


当然那时候郑光对肖佳还是不同的。


一群人中最出色的两个,总是很容易有种同类的认同感。郑光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了解肖佳一点,又觉得肖佳比其他人更懂他一点。即使他们不是最亲近的。


后来杠头跟肖佳闹翻,对郑光说,你自己小心吧。


杠头和肖佳都是郑光的学弟,郑光认识杠头还比肖佳要早一些。但是郑光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杠头不忿,难道我是那样的人?


郑光就和稀泥,说:都是误会。


不过是一点私藏的偏心。


 


现在郭啸也来对他说,都是误会。


郑光就明白过来,世上哪有这许多误会。不过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看见自己愿意看见的,说自己愿意说的。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


郑光压住红肿的眼睛,对郭啸道,那你告诉他。


郭啸被逼得没办法。


肖佳当然不会误会。


肖佳不会看到他想看到的之外的另一面。


 


二月的风在古城墙下呼啸而过,像是要把所有历史尘埃都吹开,露出一层层赤裸真相。


郑光转过身。


他突然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


烟草辛辣的气味在肺腔里扩撒,又烧到喉咙。他觉得喉咙发痒,想咳嗽,又想吐。


如果这是爱,郑光想,太不堪了。


受不得一点亏欠。


一分一毫都要讨回来。


如果这是爱,不要也罢。


他看着高天佐,语气平和地道:“你也不小了,不要再这么孩子气。”


他略显浮肿的脸在路灯散漫的光线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从交错的宇宙空间里探头窥望,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高天佐心中突然生出戾气。


 


这场beef大战发展成这样,高天佐也是始料未及。


刚开始针对周延,他还是很兴奋的。半是出于对郑光的维护,半是出于男性好斗的本能。后来看到肖佳站队,相比二万的愤怒,他更多的是为难。


他对肖佳始终存有敬意。


四年前肖佳和郑光一起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描绘南京hip-hop未来发展前景,那个下午的画面高天佐始终都记得。


这几年虽然郑光和肖佳已经没有往来,但是高天佐和肖佳厂牌的Cola等人还是有联系。有时候见到肖佳,肖佳也态度和善,并未因为他是郑光的人就拒之千里。


同样的郑光也从来没有要求他们和肖佳划清界限。


在郑光和肖佳的事上,他以前的想法其实更接近于郭啸。


如果可能,他是希望两人和好的。


谁希望看兄弟成仇呢。


但肖佳的歌撕破了这层表面的和平。


高天佐没有料到肖佳竟如此厌恶郑光,对过去的事不存丝毫留恋,甚至无一丝遗憾。


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郑光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能做得如此狠绝。


他看到郭啸微博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


郑光哪里是要求和,郑光只要赢。哪怕暴露自己,甚至同归于尽。


这不是他认识的郑光。


可这是郑光。


 


高天佐走到郑光面前。


郑光抬起夹着烟的手,摸了摸高天佐的脸。


水渍还没有干透,在高天佐脸上留下冰凉的痕迹。


高天佐用力挥开他的手。


烟头从郑光的指尖脱落,掉在地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又迅速熄灭在夜风里。


高天佐冷着声道:“你也知道我不是小孩子。”


他背着光,面目都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露出戾气。


他从来不是个乖小孩。


却在郑光面前扮演着乖小孩。


郑光看着高天佐。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高天佐,年轻人的眼睛亮得发光。


这双发亮的眼睛,历经挫折而不减光芒。怎么能让这样一双眼睛有一天对他流露出恨意。


“佐哥,”郑光放软了语气,道:“我累了。”


他摆出这样的姿态,高天佐便没有了办法。


他把郑光的脾气摸得透,郑光何尝不是也把他的脾气摸得透。


高天佐沉默半晌,愤愤地将郑光拉回车边,开门将他塞了进去。


郑光开了空调,又翻出纸巾递给高天佐。


高天佐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一下脸,道:“你把我衣服都弄湿了。”


郑光靠着车窗,敷衍地道:“给你买新的。”


高天佐道:“稀罕吗!不要!”


郑光随口道:“那你要什么?”问完他就后悔了,怕高天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刚要打起精神找补,就听到高天佐道:“你别难过。”


我要你别难过。


别为他难过。


郑光看着车窗外的玄武湖,湖岸五彩灯光迷离。他从小在这附近长大,眼见着这里日新月异的变化。他喜欢的,他不喜欢的,都渐渐消失不见。


唯一不改变的就是改变。


郑光笑了一声,听得高天佐心里发寒。


郑光道:“过去的事了。”


过去了,就都不作数了。


 


这场beef大战终于在一片杂乱的骂声中结束,所有的技术交流都成了空想,只剩喷泄后的疲惫。


郑光重新投入到新工作室的筹备中,假装一切都发生得很理智。


正式搬家前一天郑光在旧的录音棚开了瓶好酒,纪念这间伴随他渡过漫长艰难岁月的老伙计。


重要的东西已经都运走了,房间里有些空,也有些乱。


他把边角抽屉里那些残留的,不会被带走的废弃物品理了理,陈年旧事堆积得像座山。


他甚至还翻出了一顶老王的旧帽子。


在他们很穷的时候,他曾经用这顶帽子包着个破麦就录歌。


他把这顶满是积灰,已经被老鼠咬坏的破帽子拍了张照发给王松。


老王过了一会回:这是什么?


郑光敲了一大段字又删掉,最后道:我们要搬家了。


老王道:唉,是该换个好点的地方了。过两天跟你喝酒。


郑光就回了个:好。


他把那顶帽子放回废纸堆里,那是他们写过的一些杂乱的歌词。有些后来用了,有些后来没用。


每一个都有岁月的痕迹。但他们都已经不要了。


人往前走的时候,只能不断的遗弃。


郑光坐在那把破旧的转椅里,转了一圈,举着酒瓶无声的冲自己的过去告别。


高天佐进门的时候郑光正好转向门口。


高天佐看他冲自己举着酒瓶子愣了一下。


郑光像被人抓了个现行,讪讪然地放下酒瓶道:“你来干嘛?”


高天佐道:“我丢东西了。”顿了一下又道:“你在干嘛?”


郑光被高天佐打断了情绪,有些意兴阑珊。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道:“你慢慢找吧。”就要走人。


高天佐拉住他,道:“不行,你陪我。”


这些日子郑光有些避着他。


也不是那种很明显的躲避。只是高天佐一开口,郑光就摆出长辈的姿态,歌写了吗?demo录了吗?演出的歌定了吗?


气氛严肃得像是面对教导主任,不给高天佐一点油腔滑调的机会。


郑光被高天佐拽着胳膊没法脱身,只好道:“你要找什么?”


高天佐把郑光按回椅子里,道:“不用你帮忙,你坐着就行。楼道灯坏了,我怕黑。”


郑光嗤笑一声:“你不会开手机?”


高天佐道:“手机没电了。”


郑光道:“你不会现在充电?”


话虽这么说,郑光还是坐了下来。他自己也清楚,反正都是胡说八道。他要么就不理高天佐直接走人,走不了高天佐找什么理由他也都只能听着。


果然高天佐随口道:“没充电线。”


郑光都懒得回。


他陷进椅子里,百无聊赖的看着高天佐撅着屁股东翻西摸。


高天佐把他刚才理好的东西又翻得乱七八糟,像是躺着一地岁月残骸。


郑光喝了口酒,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找什么?”


高天佐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坐到郑光身边的桌子上,叹了口气道:“要是真找不到了怎么办?”


郑光想早点回去,就随口道:“能买到的就再去买,买不到的也就算了。能怎么办。”


高天佐道:“也不难买。”


“那不就结了。”郑光站起来,道:“走吧。给你买。”


高天佐“嗯”了一声。


郑光松了口气。


他和高天佐走到门口,关了灯,最后看了眼黑暗中空荡荡的录音棚,把门带上了。


门锁发出“咔嗒”一声轻微的碰响,郑光觉得自己心里又一扇门被关上了。


 


楼道里的灯确实坏了。


他们这间屋子在最里面,到电梯口有一段路。郑光掏出手机要开电筒,高天佐按住他的手道:“你不就是光吗,还要啥光?”


郑光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高天佐。


可惜楼道里黑,郑光的眼神不能传达。


高天佐摁了郑光的手机,就理直气壮地揽着他的肩往前走。


他们这栋楼是两边对门,就走道尽头有一扇小窗,投进了一点微弱的光。郑光看不分明,又被高天佐揽着,有种不能自己掌握的不安全感。


年轻人的身体很热,隔着厚实的衣服也能感受到热力。


郑光觉得不自在,只好没话找话的道:“你到底丢了什么?”


高天佐停了下来。


郑光被他突然的沉默弄得心一吊,不由暗自调动全副精力,准备在听到答案后,在把高天佐暴打一顿或者摆出老大哥安慰的姿态之间做出切换。


应付年轻人,真是太他妈的费心费力了。


高天佐道:“嗯……没什么,就是丢了把钥匙。”


郑光松了口气,不是太在意地道:“你家的?要撬锁吗?我有认识的人。”


高天佐道:“不用。”


郑光道:“那再去配一把就是了。搞这么一惊一乍的。”


高天佐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把手伸到郑光面前,道:“给我吧。”


郑光有些莫名:“什么?”


高天佐道:“新工作室的钥匙,嗯……我弄丢了……”


郑光愣了一下,道:“你他妈……”


高天佐连忙上双手把他搂住,道:“你说再配一把就行了的!”


郑光被他搂着施展不开,只好用手拧高天佐腰上的肉。隔着厚外套拧不到位,又把手伸进去隔着t恤拧。


他下手死狠,高天佐痛得龇牙咧嘴,把头埋在郑光肩上呜呜哭。


郑光被他气得没招。


两人瞎闹一阵,气头过了,才觉出姿势暧昧来。


楼道里很安静,他们在黑暗处抱在一起,耳边是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高天佐紧了紧抱着郑光的胳膊。


郑光回过神,有些不自在地抽出卡在高天佐腰上的手,掩饰地道:“行了行了,装什么可怜。”


他拍了拍高天佐的胳膊,有一些命令的味道。


高天佐慢慢松开手。


郑光摸出手机,开了电筒。


光束在黑暗中亮起,像片海浪般在狭窄的空间里席卷铺开,冲破黑暗。


高天佐偏了一下头。


郑光掏出钥匙抛给高天佐:“再丢拧掉你脑袋。”


高天佐接过。


钥匙还带着点郑光的体温,微微熨烫着他的掌心。


郑光道:“走吧。”


高天佐看他带着光在黑暗里行走,握紧手中的钥匙,跟上了郑光的脚步。




未完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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